话筒刚刚落下,门被推开了,南田洋子径直走进来:“高木君。”
“课长!”高木心里一惊,不知道南田洋子是否听到他的通话内容,“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刚才给你打电话占线。我要出去,顺路过来找你一下。你这是同谁通电话,这么长时间?”南田洋子不以为意地说。
“是藤田芳政长官从南京打来的。”高木回答。
“老师?他从日本回来了?他没有告诉我啊……”南田洋子面露喜色。
“藤田芳政长官今天刚刚回来,他是受我的老师松本教授的拜托,向我转达老师的问候。”高木说。
“啊,松本教授,你的老师,是个倔老头。”松本的固执非常出名,南田洋子也曾在他手上吃过亏,她挑了挑眉毛,“我现在要去周公馆,和他们商量上海特别市市长履新大会的安保问题。但是三浦司令官那边有一批文件等下会送来,你接手以后,一分钟也不要离开,看守住,等我回来处理。”
“是,长官。”高木犹豫了一下,“长官,您去开会,与会者中有明楼先生吗?”
“应该有吧,他是特务委员会的副主任,大会的安保工作主要是由他那边来协调的,所以他应该要参加。”南田也有些拿不准,“但是他手头的事情太多。”
“长官,我之前向您提议,用色诱的方式测试一下明楼先生,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您看,需要安排下去吗?”高木满怀期待地问。
“啊,我想起来了,你提议同时测试明楼和明诚。明诚的属性不用测试了,很明显,他是一个被标记的坤泽,只不过现在他的乾元死了,有生之年他都必须靠阻断剂生存下去了。”南田洋子低着头整理自己的手套,她对于白手套几乎有一种痴迷,“至于明楼,从他跟共产党这么多年的恩怨可以看出,他并不是那边的人。”
“那如果他是国民党呢?重庆那边的人。”高木追问。
南田洋子笑了:“高木君,汪主席也是国民党。其实,重庆和南京,他们不一样,又一样。这就是政治有趣的地方,只要有可以谈判的空间,那么就没有什么事不可以转化的。这个道理在国民党内部尤其适用。明楼现在是振兴上海经济的主力,只要把他的权力限制住,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特务工作那边,高木君你倒是可以多帮帮汪曼春,让她时刻谨记,是帝国成就了她。”
“您是希望通过汪曼春来牵制住明楼?”高木有些不赞同,“汪曼春对于明楼确实特殊,但是明楼不是一个会被女人牵绊住的人。”
“不,我是希望通过汪曼春来监视明楼。我答应帮助汪曼春得到明楼,可是,一个强大的乾元是不会娶汪曼春这样的中庸的。他们更喜欢完全依附于自己的坤泽。而这一点,汪曼春到现在还没有看清楚。只要一天得不到明楼,她就可以利用。”南田洋子笑了,“我要在上海织出一张大网,把所有的人都粘连到网上,不管有任何风吹草动,我都可以一览无余。现在这张网即将成形,高木君,你很快就会看到成果的。”
“那您觉得,明诚还可以继续利用吗?阻断剂价值高昂,他根本负担不起。而且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是一个男性坤泽,离开了明家的支持,他很难生存。我觉得他对明家的忠诚会越发牢固。”高木换了一个话题。
“高木君,我从来没有想过让明诚彻底背叛明楼。我不过是想在他们铜墙铁壁上打开一个缺口,为我透出一缕光线。明诚确实需要明家,可是你别忘了,是明楼逼死了苏珊,明诚不可能不怨恨。他的怨恨已经生根,我会慢慢让它发芽,破土而出。这一个很有意思的过程,需要点耐心。好了,我要走了。”南田洋子点点头,带着人离开。
高木望着南田的背影,皱起了眉头。
南田洋子抵达周公馆的时候,明楼也刚从车上下来,正在同明诚讲话。
“我在花店定了一束花,就是你常去的那家,你顺路带上吧。”明楼面色温和,同明诚的面无表情形成鲜明对比。
明诚璨如星光的眸子此刻堪称暗淡,只是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你愿意呆多久就呆多久,不必担心我这边。开完会,我坐汪——”明楼这个“汪”字刚出口,明诚眼风狠狠地扫过来,明楼忙换了一句,“山里风大,围巾系系牢,晚饭要回家吃,大姐要等人齐了才开饭的。”
明诚低低应了一声,上了未熄火的车子。明楼目送他远去,叹了口气。
“明先生。”南田洋子向明楼打招呼,“阿诚先生还好吗?”
明楼客气地点点头:“阿诚一直都很好,多谢关心。”
南田洋子笑笑,不再提这话。
佘山脚下一处安静角落里有一片小小的墓园,墓碑多装饰以十字架,是历年来在上海去世的外国修士的墓园,其中以法国修道士居多。墓园东北角起了一座新坟,水泥还未完全干透。墓碑上没有立十字架,雕刻了一圈法国香根鸢尾,中间果然按照明楼的要求刻了“明氏苏珊鳏夫明诚立”几个大字。这几个字用红色油漆描绘,同周围的环境对比之下显得非常扎眼。
明诚把手里捧着的一大束玫瑰花放在墓前,又从背上卸下来一个背包。
远处是一片小树林,吴四宝带着几个人蹲在草丛里举着望远镜向墓园张望。
“姐夫,这明秘书干嘛呢?”孙小胖眯着一只眼凑在望远镜里看,“他背这么多瓶瓶罐罐上来干嘛?”
“他背的都是油彩,给他媳妇的坟头画画呢。”吴四宝还是有点见识,望远镜里,明诚拿笔蘸了油彩,一笔笔仔细地为墓碑上的鸢尾花上色。
“唉,他要真那么心疼她,就该劝她招了。看在明先生的份上,汪处长也不会真的杀了她的。”孙小胖不以为然,“这画个画能有啥用,死人又不知道。”
“你懂个屁。明先生能为了个刺杀过他的女人求情?你以为汪处长真的信得过这明家?她要真信了,咱们还用大冷天的在林子里蹲在?”吴四宝一巴掌拍过去,“你动动脑子!”
孙小胖挨了一巴掌,不敢再说话,缩着脖子往后蹲了蹲。
明诚画了一刻钟才停手,东西也懒得收,坐在墓碑前发呆。黑色的大衣裹着他瘦削的身子,隔着望远镜都能感受到他周身弥漫的绝望和悲伤。
“姐夫,他好像哭了。”孙小胖没忍住,“唉,我看着挺难受的。”
“自己的乾元死了,搁谁谁都得哭。他要不是背后还有个明家,现在早不知道被谁圈起来当个玩意儿了。”吴四宝也叹了口气,“他也没个一儿半女,就是有,他们那种人生孩子,十有八九熬不过去。接生婆都知道,要是遇到男坤泽生孩子,喜事丧事一起办,乾元都是让她们保小的。”
“当个中庸其实挺好的。”孙小胖说。
吴四宝这回没有打他,举起望远镜:“他可能要上山。”
“上山?”孙小胖看了眼山顶微微露出的红色尖顶,“他是不是要去圣母堂啊?他的乾元是法国人,他们老外都挺信这个的。”
“你总算聪明了一回。”吴四宝收起望远镜,“走,跟上去。”
从山脚到山顶的圣母大教堂的路上分布着14座苦路亭,明诚在每一座苦路亭前都停下来祈祷片刻,方继续前行。今天不是礼拜天,路上人不多,吴四宝他们不敢跟得太近,走走停停,越跟越远。等他们一行人气喘吁吁跑上山顶,明诚已经在大教堂内的长凳上坐下祈祷了。
吴四宝几个人一看就不是天主教徒,贸然进入肯定会引起众人瞩目。明诚坐的这个位置从教堂外可以直接看见,而且他左边是中路通道,右侧好几个座位都没有人。吴四宝于是放心地站在教堂前广场最远处遥望监视。
明诚的右前方坐着一个身穿黑色长衫的男人,他挺直坐在凳子上,背非常自然地靠在了椅背上。明诚个子比他要高不少,从吴四宝的角度看过去,很难发现前面还坐了这么个人。
“青瓷同志,请你节哀。苏珊是为了帮助我们撤退才被抓的。我们没有能力营救她,对不起。”黎叔沉痛地说。
明诚抬头望着怀抱圣子的圣母玛利亚,嘴唇微动:“出事时是什么情形?”
“76号发现了我们一个印刷刊物的地下印刷厂,我们的人穿过隔壁院子往外跑,被打死了两个。苏珊女士几天前刚刚搬去养伤。她听到声音出来,特务们喊着抓共党,她就出手拧断了两个特务脖子,为我们的人争取了时间。可是她,却被后面赶到的特务抓住了。”黎叔向明诚描述道,“我们本想在路上营救她,可是对方人太多了,而且巡捕房和日本宪兵队都来了,乱成一团。现在租界形同虚设,日本人和76号想来就来,想抓人就抓人。我们的生存空间不断被挤压,比以前艰难多了。”
“还有其他同志被抓吗?”明诚问。
“没有,在场的一共四位同志,两位被打死,两位在苏珊女士的帮助下逃脱了。”黎叔叹了口气。
“也请您节哀,日本人和76号不可能一直嚣张下去的。”明诚面色冷峻,他低下头祈祷,“眼镜蛇有新的指示,设法进入海军医院,摸清楚医院的内部构造和驻军情况,为将来的行动收集一切有用情报。如果可能的话,安插两颗钉子进去,方便策应。”
“好的,我来想办法。”黎叔站起来,从内侧通道离开了。
神父终于结束了长长地祷告,在钢琴前坐了下来。教堂里的人们纷纷起立,等待着。
钢琴声颤颤巍巍地响起,黑发黑衣的青年同其他信众一道,向着万能的主唱起了赞美诗: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
我必不至缺乏
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
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
他使我的灵魂苏醒
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
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
引导我走义路
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
也不怕遭害
因为你与我同在
你的杖
你的竿都安慰我
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
你用油膏了我的头
使我的福杯满溢
我的福杯满溢
我一生一世
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
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
我一生一世
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
慈爱随着我
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
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
直到永远
阿们
(《诗篇二十三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