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多天已经全黑了，掩蔽了门窗的房舍透出来的暗光将偌大一条街道映得鬼气森森，远处偶尔一两声寒鸦夜啼，路上的三两个行人纷纷加快了脚步，逃一般隐没在了下一个拐角。

黎叔敲门的时候，郭骑云正在收拾摄影器材。这两天于曼丽自告奋勇接过了做饭的重任，居然比郭骑云做得好吃又好看，郭大厨果断退休下岗。

郭骑云认得黎叔，一把把他拉到幕布后：“你怎么来了？”

黎叔有些哭笑不得：“我是来找明台的。”

郭骑云下意识松开手：“你说什么？”

“他是来找我的。”明台站在灯下，屋里暖气足，他没穿外套。

于曼丽举着铲子从厨房探出头来：“郭骑云，冰糖你放哪了？我要做个拔丝苹果……”

毒蝎小组三个人各怀鬼胎，面面相觑。

黎叔清了清嗓子：“我能坐下说话吗？”

郭骑云锁了门，依次放下了玻璃花窗的窗帘。明台和黎叔坐在饭桌边，于曼丽给黎叔泡了杯龙井，配着五香芸豆、酱牛肉、酥炸小鱼干、炝拌豆腐丝一起端了上来。

明台没忍住嘟囔道：“你这是上菜呢……”

于曼丽不理他，把准备拔丝的苹果片也端了上来。

桌子有一面靠着楼梯，只能坐下三个人。三个男人沉默地坐了下来，于曼丽倚在门柱上，分了一半的听力给后门。

“事出紧急，我只好直接找过来了。”黎叔开口了，“各位都在不同情况下见过我，我就不做自我介绍了。”

明台看了郭骑云一样，郭骑云也正好看过来，两个人的目光像是刀刃碰撞出了火花，一瞬又各自低下了头。于曼丽的脸藏在灯光找不到的地方，黎叔能感觉到她灼热凌厉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

“明台，郭骑云，你们上次从海军医院偷出来的药剂我找人化验过了，里面分别含有鼠疫、霍乱、伤寒细菌，致病性非常高。那么一直小小的制剂就足以感染上百人，再加上人与人之间的接触感染传播，死亡人数难以预料。”黎叔沉着脸说。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医院的行动？”郭骑云几乎跳起来。

“细菌？细菌武器？”明台愣住了，随即觉得背后发凉。

“你怎么拿到样品的？我明明……”郭骑云冲黎叔喊。

“日本人是准备把它用到战场上吗？”明台问黎叔。

“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组长你为什么要去找他们？”

“如果他们真的用到战场上，后果不堪设想。”

“郭骑云先生，我和明台……”

“我们需要摸清楚整个作战计划，他们肯定不止这一处仓库。”

……

于曼丽把水壶重重放在桌上：“郭骑云认识黎先生，应该是之前跟毒蜂一起行动的时候认识的吧。这处联络点黎先生应该知道很久了。”

郭骑云和黎叔点点头。

“组长上次和我去取补给遇到埋伏，是黎先生出手救了我们。”于曼丽给明台倒了杯水。

明台愣愣地接了过来，烫得手忙脚乱。

“药品取回来以后，组长给的黎叔，我知情。”于曼丽给郭骑云也倒了杯水，放到他面前。

“好了，说接下来的计划吧。”于曼丽转向黎叔：“黎先生，您这次冒险前来，打算要我们做什么？”

黎叔犹豫了一下：“这批药品或者说细菌武器的危害非常大，当务之急是赶紧处理掉它。日本人肯定在暗中调查药品失窃案，他们知道这件事泄露出去会在国际上造成多大的影响。这种药品的保管和使用条件很苛刻，稍有不慎就会造成大量人员死亡，包括操作者。我想这也是日本人不敢公开搜查的原因，万一让盗窃者知道了真相将药品随意丢弃，，比如丢在日租界，那大量日本人将会面临生命危险。”

“按照工作程序，我要向总部汇报请示，由总部决定这批药品的去留。”明台看着黎叔。

“这一来一去时间可不短。你们不是专业人员，行动过程中又经历了剧烈的颠簸，现在这批药品有可能已经出现了破损、泄露。”黎叔担忧地望着明台，“整个上海可能都危在旦夕，明台。”

“那您的建议呢？”明台的手指在茶杯边缘慢慢摩挲着。

“把东西交给我带走，我教给专业人员处理掉。”黎叔抬手阻止了郭骑云开口，“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把它运出上海，交到重庆，你们立功，证据确凿。但是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这批细菌武器就会在我们的国土上杀死数以万计的无辜百姓。”

郭骑云望着明台：“现在交出去，咱们仨就是叛变，按家法要点天灯。”

“你很怕死吗？”明台抬头看他。

“我不怕死，但我想死在战场上。总部的人也不傻，一旦上报很快就会有指令下来的。”郭骑云看向黎叔，“黎先生，我们曾经合作过，毒蜂和您有过命的交情。可是我们之间是没有信任可言的，您今天催着我们赶紧把东西交出来，我又怎么能确定您的目的真的像您说的那样？或者说，您有没有投靠日本人？这外面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了伏兵？”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明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黎叔摇摇头：“郭先生，我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背叛我的国家和信仰。可惜眼下没有办法向你证明这一点，我们两个党派之间厮杀了那么多年，确实无法轻易相信对方。”

黎叔环顾三人：“我要怎么做，你们才能相信我？”

“我们不一定要等重庆的指示。”于曼丽开口道，“我们应该先向我们的直接上级汇报。”

明台和郭骑云一齐看向于曼丽，两人的眼神都很复杂。于曼丽仿佛没有看见：“48小时内我们一定会得到回复。”

“那我就过48小时再来拜访。”黎叔克制地表达了自己的失望。

明台和郭骑云都默认了这个结论，看着于曼丽将人送到门口。

 “组长，你不准备解释一下吗？”郭骑云脸上露出了明台最头痛的那个表情，那是明台在军校闯了祸被郭骑云抓到时对方脸上会有的表情。

这个中庸如一座铁塔立在大厅中央，投下巨大的黑影，压得明台这个乾元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事情就是像于曼丽刚才说的那样。”明台吸了一口气，走到郭骑云面前，“我想知道我们抢回来的是什么，仅此而已。”

“你不信任总部，不信任毒蛇，不信任我。”郭骑云总结道。

“对，因为当初就是你和疯子一起把我抓进军校的。”明台爽快承认了，“我一直看不惯你，你也看不惯我。你背着我和毒蜂有联系吧？你其实比我更不信任毒蛇，也不希望我信任。所以你一直拦着我，不让我见他。”

“你们想要牢牢地把我抓在手里。为什么？”明台突然爆发了，“你们明知道我大哥要回到新政府任职，却把我派回上海！为什么？你们是想让我亲手杀了他，还是让我挡住他的枪口？郭骑云，换成你是我，你敢相信你的队友吗？你敢吗？”

“那你就去勾结共产党？！”郭骑云吼了回去，“你几乎是把自己和我们的性命送到了对方手里你知道吗？你有没有脑子啊，明组长！”

明台无言以对。他对于黎叔的信任压倒了理智，他无法解释原因。这种信任感和冲动仿佛来自骨血里，无法控制。

“毒蜂信任过他，当我们和他们的行动目标一致的时候。”郭骑云缓了缓，“但是那是几年前的事了。这几年上海就是个孤岛，留下的钉子一颗一颗被拔掉，我们失去了眼睛和耳朵，被砍断了双手。我们连自己人都不敢相信，何况共产党？尺八用死证明了自己的清白，组长，是不是只有这样你才能信任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明台摇摇头，“按照规矩，东西偷出来以后就要交给下一个环节的人，跟咱们再无关系。我只是想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值得日本人耗费这么大的人力物力。如果黎叔给的信息是准确的，那我们就不能把它交出去。

郭骑云沉默了一阵：“我同意于曼丽的建议，向总部报平安，但是告诉毒蛇事态进展。”

“你明明不希望我和毒蛇接触，为什么如此信任他？”明台立刻追问。

“我不信任他，但是你可以信任他。”郭骑云转过身，“原因，还是等你见到毒蛇以后再当面问他吧。”

明台犹豫了一下，看向站在门边的于曼丽。

于曼丽看了眼时钟：“如果要向毒蛇汇报，现在需要开机了，组长。”

“向毒蛇汇报全部情况，包括我送了样本给共产党。”明台回到桌边坐下，“我在这里等消息，你们去吧。”

郭骑云和于曼丽下意识立正听明台下令，转身上了楼。

明台抓了双筷子，夹了筷子他最爱吃的小鱼干。

 

朱徽茵望着检测屏幕上持续剧烈跳动的信号，心脏也如这信号声剧烈跳动起来。

汪曼春拿到别墅爆炸案挖出的电台后下令在华界主城区展开一次隐秘的电台追踪行动。这次行动由特高课提供最新的侦测技术，76号电讯组作为后台部门进行配合，同时调集了新政府内其他各处的电讯人才前来支援。朱徽茵作为中方的主官主持这次行动，可以同时调配中方、日方近百人的技术团队协同作战。

日本人的信号检测车正在主城区各个街道伺机而动，一旦圈定了范围就会挨家挨户进行搜查。朱徽茵脸上一如既往地镇定，在一排排设备间穿梭着。

孙小胖最近日子过得美滋滋。他姐夫天天在武器库房里捣鼓炸药，76号的人员进行重新编组，给孙小胖也安排了几个手下。虽然他们主要负责驻地的安保工作，但眼下呆在家里可比出去好多了。

孙小胖每天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给汪曼春送文件，要是赶上汪家人送饭过来，他也顺手代劳给送了。今天汪家熬了一大锅花旗参乌鸡汤送过来，孙小胖亲自端了过来。

孙小胖笑吟吟端着鸡汤往里走，脚下不知道怎么搓了一下地面，自己把自己绊了个趔趄，手里一锅鸡汤全扣在一边背对着他说话的朱徽茵身上。

电讯处里摆了几十台机器，暖气又开的足，朱徽茵他们都不敢穿太厚。汪家下人熬好汤就用厚棉被包了送过来，一点热气都没跑掉。朱徽茵直到汤浸透了三层衣服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声惨叫响彻办公楼。

汪曼春一个箭步上去扯住朱徽茵，冲边上的人喊：“快拿剪刀来！”

电讯组里除了朱徽茵只有一个女孩子，其他人都是从别处调来的。那姑娘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抄起剪刀开始剪朱徽茵后背的衣服。

孙小胖整个人都傻呆住了，汪曼春一回头劈手一巴掌扇过去：“蠢货，还看！再看我把你眼睛挖出来。”

跟着进来的汪家女仆抓起刚才汪曼春裹在腿上的行军毯兜住了朱徽茵，一只胳膊伸在毯子里避免朱徽茵接触到。只一眼，孙小胖看见朱徽茵白皙的后背起了一层触目惊心地透明水泡。

“先去医务处处理一下，”汪曼春吩咐，“快把我的车开来，送到仁济医院去，那里有专门的烧伤科。”

朱徽茵疼得把嘴唇都咬破了，眼泪止不住的流。她哆嗦着向汪曼春说：“处长，我很快就回来了。”

“你先去医院，有什么消息我电话通知你。”汪曼春又气又急，“还不滚去打电话，让医院提前准备好！”后面这句话是冲孙小胖说的。

 

七点三十分钟，主城区多处变电器发生不明原因爆炸，整个华界陷入一片黑暗。

护士在医生的指挥下往朱徽茵背上大面积涂抹药膏，刚抹了一半就停电了。医护人员习以为常，过一会儿医院的备用发电机就重新点亮了诊疗室的无影灯。护士继续涂抹药膏，同朱徽茵说：“朱小姐你真坚强，你这至少是二度烫伤了，一般的病人早疼得哭爹喊娘了。”

朱徽茵抬起满是汗的额头朝护士笑笑：“辛苦你了。”

 

郭骑云叼着手电筒从外面回来：“整个城区都停电了，不单是咱们这一片。”

“把发电机打开，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电报发出去。”明台皱眉道。

“不能开。”于曼丽气喘吁吁地从楼上冲下来，“我刚才从楼顶用望远镜发现有信号检测车朝咱们这边过来了。”

“这停电还真及时……”郭骑云挠挠头，“不对，这事怎么这么凑巧？”

远处的爆炸声把三人吓了一跳，三人一起冲上阁楼。

“各个方向都在发生爆炸，规模很小，炸完后相应的街区就停电了。”于曼丽一面看一面说，“这些爆炸应该是针对变电器的。”

“这爆炸和停电不是凑巧，而是为了阻止日方捕获电台讯号。”明台面沉如水，“有人救了咱们一命。”

“是毒蛇？”于曼丽问。

“很有可能。我觉得共产党并没有这个能力做出这么迅速的反应。”郭骑云收到明台不置可否的表情，“组长，你别把共产党想得太神通广大了。当初要不是毒蜂手下留情，那位黎先生早被干掉了。上海不比其他地方，这里各方势力交错在一起，共产党并没有什么优势。但是他们隐藏得很深，轻易不会出面。这几年打下来，他们的存活率确实比咱们要高。”

“我知道，”明台想起报纸上隔三差五抓到军统行动人员的消息，心往下沉了沉，“我们都得努力地活下去，才能看到胜利。之前是我太冲动了，我向你们道歉，我事先应该同你们商量一下动。”

“如果我们不同意，你会停止行动吗？”郭骑云问。

“不会。”明台坦然地回答。

郭骑云撇撇嘴：“组长你洗洗睡吧。晚饭没吃饱，我去煮碗面。”

黑暗中，明台看向于曼丽。她沉默地站在窗户边，月光勾出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明台觉得于曼丽离自己很远很远，尽管他一伸手就能够着。

“曼丽，我……”明台开了口，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于曼丽似乎笑了一下，侧着身从明台身边走过。

明台试图去抓她的胳膊，只抓到一手青灰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