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靴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高木脚下一顿又继续往楼上走。

       高木认为自己是一个科研人员，一个医生。光滑可鉴的地面，平整的操作台，冰冷的手术器具，仪器上不断晃动的指针，计时器发出的滴答声……这才是高木熟悉并觉得舒适的环境。高木无比怀念他在满洲国的实验基地，那个冬季漫长而酷寒的地方赋予了他另一个意义上的广阔天地。

       梅机关设立后，他被派到了特高课。同作风硬朗的军队机关不同，特高课处处透着一股奢靡和漫不经心。高木不喜欢这种风气，不够严谨，他心里说。幸好，南田洋子的到来多少改变了特高课在某些方面的做派，只不过，让一个体制发生翻天覆地对的变化可不是一个人一天就能做到的。

       譬如，特高课的精英们对于办公环境舒适程度的追求，逼得南田洋子不得不让步，拨出专款找人在室内全部铺上了地毯。现在是冬季，室内有暖气烘烤，空气干燥清爽。等到梅雨季节，清洗后的地毯气味会久久不散，而且有着极高概率会发霉。高木拒绝在自己办公室铺地毯，他幸灾乐祸地想，过两三个月，你们就会自食恶果了。

       这些都不重要。

       高木努力将这些想法从脑袋里赶出去。今天是去巡检的日子，他需要尽快完成手头工作后出门。

       南田办公室外任何时候都有两名宪兵站岗，此刻他们正恪尽职守地站在门口。高木向他们点点头，伸手准备敲门，其中一个卫兵侧身向高木敬了个礼：“高木长官，南田长官吩咐过，她不在的期间，任何人不能入内。”

       “南田长官去哪里了？”高木有些奇怪。现在是下午三点，如果是晚宴，南田长官出门太早了点，如果是开会又出去得有些晚了。

       “海军医院打来电话，他们那边出了问题，请南田长官过去处理。”卫兵回复道。

       “什么问题？”高木隐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件事或许与自己有关。

       “据说是一名士兵失踪了，还出了盗窃案，一个药品仓库被搬空了。”卫兵努力回忆了一下刚才听到的对话内容。

       高木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突然涌入大脑的鲜血让他眼前一阵阵发乌。

       海军医院里有什么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安排已经十分严密周到了，藤田长官曾经为此夸赞过自己。难道是……不不不，肯定不是的。最近部队里厌战情绪流行，也许是哪个士兵厌倦了战争，偷了药品想要换点路费偷渡回国。应该是这样的，对，就是这样的！

       不行，我还是得去看看啊。要去看看，今天本来就是巡查的日子。前天家里寄来的信，还没有来得及拆，想要同那孩子一起读，分享亲人的消息。那是外祖父最疼爱的孩子啊，亲自交到自己手里的……高木脑子里天马行空，他强行压制住心底不断扩大的恐慌，转过身撞撞跌跌地跑向楼梯。跟着他的书记官一脸莫名其妙，看着高木跑出去半条走廊才想起来追。等书记官气喘吁吁跑到楼下，高木已经跳上一辆汽车绝尘而去。

       隔着路障， 高木一眼认出门诊大楼前停着的那辆同时悬挂日本国旗和军旗的凯迪拉克轿车。宪兵司令三浦三郎夏天时送给梅机关几台豪车，其中唯一一台凯迪拉克被机关长派给了南田洋子使用。这款车上海滩只此一台，十分好认。

       南田洋子在这里无疑了，可是人呢？路障刚一移开，高木就一脚油门踩下去，轿车疾速冲进医院，把看守的士兵吓了一跳。

       生化楼。

       南田洋子仔细观察着窗框一侧，叫手下人：“这道新鲜的划痕是不是弹痕？”

       她的侍从过来看了一眼，不太肯定：“有可能吧。”

       南田洋子摆摆手示意侍从退下，自己顺着划痕的方向延伸看过去，视线最后落在了院墙外的树林里。

       “那边是什么地方？”南田问。

       负责医院安保的士官长冈村上前一步：“报告长官，那边是一片树林，树林外面就是黄浦江了。树林附近没有人居住，也没有任何建筑物。”

       失踪士兵的岗位是在哪里吗？”南田问。

       冈村迟疑了一下：“属下不敢确认，但是确实有很大可能是在树林中。”

       “寺内是你手下的士兵，他的岗哨位置你居然不知道？你不觉得很荒唐吗？”南田洋子冷笑道。

       “报告长官，这个哨位是暗哨，长期以来由寺内一人负责，具体位置是他自己选定的，并未向我透露。”冈村舔了舔下唇，声音低了些，“寺内的监视记录也没有交给过我。”

       “难道他是一个幽灵，完全不在你的掌握中？”南田洋子逼近冈村，散发出的威压让周围人都喘不过气来。

       “报告长官，寺内的所有行动都是直接向高木长官汇报的，我并不知情。”冈村战战兢兢道，他向仓库大门看了一眼，“这个仓库也是高木长官负责的，没有他的指令，我们任何人都不能进入。”

       “寺内失踪了，所以你才违抗命令，打开了这个仓库，是吗？”南田洋子嘴角微挑，露出一个微妙的浅浅笑容。

       “是的，长官。”冈村低着头回答。

       “做得好，任何时候都不应该放松警惕。”南田洋子收起威压，语气温和平缓。冈村松了口气，退后一步站得笔直。

       南田洋子的心里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她的怒气到达一定高度后，反而会冷静下来，思维变得极度敏锐起来。她已经可以得出结论，高木在利用海军医院储运中转某种物资。这种物资的存在和储运信息都非常敏感，高木将它控制在了极小的知情范围内。而自己，并不在这个知情范围内。

       高木不是一个有政治野心和手腕的人，他更多时候像一个迂腐高傲的学者，其他时候则是一个表现平平的军人。他的背后肯定有一个操纵者，一个让他死心塌地的指挥者。南田洋子立刻想到了高木的老师松本教授，他是高木的授业恩师，两人之间有着十几年的师生情谊。但是松本教授醉心于学术研究，虽然德高望重，并没有插手军队事务的能力。还有谁，能获得高木的忠诚、在军队中有超过自己的权利、又对上海感兴趣的呢？

       高木比南田早一年到上海，曾作为战地医生参与过淞沪会战的战场救援，后随特高课一起并入了梅机关，称得上是梅机关中元老级人物了，却一直未能获得提拔。南田曾经为高木的晋升问题向机关长提出异议，最后也不了了之。当初以为高木或许是得罪了机关长，现在看来，这有可能就是一种策略。把一个关键人物放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执行最高保密级别的任务，是一种安全保守的做法。

       是机关长吗？南田的眼睛不由得跳了跳。

       南田家是大阪当地有名的家族，同影佐祯昭的姐夫家关系很好。南田调任时，南田家还特意通过影佐的姐夫向他打招呼，拜托他多多关照。南田任职后，影佐祯昭也确实将南田视作左膀右臂，除了同汪精卫直接相关的事务，其余事务基本交由南田处理。如果有这么重要的任务，影佐祯昭没有道理信任高木而不是南田。

       那会是谁呢？南田有些焦躁起来。

       急促的脚步声顺着楼梯冲上来，在三楼楼梯口硬生生停住了。南田不用回头也知道，来的是高木。

       高木健太郎一脸绝望地望着走廊尽头的金属大门，汗珠随着他急促地喘息滚落下来。他微微颤抖着，努力站直身体向南田行了个军礼：“南田长官。”

       南田洋子转过头来，非常平静地说：“高木君，去看看吧。”

       高木脚步沉重，缓缓走向仓库。冈村一挥手，手下士兵将门向外拉开。金属大门反射的光线在高木脸上滑过，激得他下意识抬手挡住眼睛。大门“咣”一声碰在墙上，高木放下手，里面空无一物的架子落入他的视线中。

       高木的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音，他用尽全力一步步挪进了仓库，不甘心地在货架间穿梭着。每一个角落他都仔仔细细看了很多遍，结论都是一样的。

       他终于绝望了，双膝一软跪倒在仓库最深处，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把脸深深埋进了双掌之间。他的脊背如同被人抽掉了骨头，终于不再挺得笔直。他喘息着，或许在哭泣，全身在抽搐着。

       一双靴子停在高木前面，南田冷酷的声音响起：“高木君，你有什么想要解释的吗？”

       高木仿佛被人从梦中惊醒，他抬起头，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高木喃喃着说：“南田长官，必须赶紧把东西追回来，赶紧追回来。”

       “这个仓库到底是怎么回事？”南田低头看着高木，“你，老老实实，认真的回答我！”

       “这是一个零号仓库，由大本营直接设立、管理，保密级别：最高级。”高木说到这里，又犹豫了。

       “什么是零号仓库？丢失的到底是什么药品？”南田洋子追问。

       “零号仓库是一套完整的储存、转运系统，有大约一百个这样的仓库组成，分布在东亚、东南亚各个战场。零号仓库里存放的物资种类很多，我的权限只能知道浙江上海一带的信息。”高木眨了眨眼，把眼眶里的汗水挤出眼眶。

       “我的耐心有限。”南田洋子蹲下身子，平视着高木的眼睛。

       高木哆嗦了一下：“南田长官，我不是不告诉你，而是你知道了以后，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在我的管辖范围内出了这样的事，你觉得我脱得了干系吗？”南田嗤笑道，“谢谢你的关心，但是我现在要的是真相！”

       “我来华东之前，一直从事抑制剂研究。后来我被派到华东战场，除了参与战地救护，我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管理军用阻断剂的运输、发放。我掌握着整个华东战场所有Omega军人和间谍人员的名单。”高木看了眼南田的脸色，低下头，“除此之外，我还参与了细菌武器的研发工作。零号仓库除了抑制剂，最重要的物资就是各类型的细菌武器。这才是零号仓库最大的秘密。”

       “丢失了多少？”南田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逼出来的。

       “足以把上海到苏州的广大区域变成无人区。”高木绝望地回答。

       “你！”南田一把揪住高木的领子。

       “长官，请尽快将那些药品追回来。我愿意以死谢罪，拜托了！”高木伏倒在地，向南田行大礼。

       “你的指挥官是谁？”南田站起来。

       高木哆嗦着，声音从底下透上来：“是藤田芳政长官。”

       南田倒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望着高木：“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高木抬起头：“是藤田长官。”

       南田一巴掌扇得高木口鼻出血：“很好，我的老师，我的上级，我的偶像，藤田芳政！”

       南田转身大踏步出了仓库，带着人下了楼。

       高木用手套擦去脸上的汗水和鲜血，缓缓站起来。

       冈村试探着靠近：“高木长官。”

       高木看着冈村，突然想起来：“冈村队长，失踪的士兵是不是……”

       冈村有些难过地点点头：“是寺内一等兵。高木长官，我们怀疑寺内是因为阻止破坏分子盗窃药品仓库而……”

       高木闭了闭眼，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本子递给冈村：“这是寺内的监视记录，你拿去吧。”

       冈村接过本子，向高木敬了个礼：“长官，请您节哀。我们一定会尽快找到寺内的。”

       高木努力想笑，可怪异的表情更像是哭。

*几乎每一两章就要屏蔽我一次，我真的是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