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新采的莲蓬要伐?”
明诚的袖子被人轻轻扯动,他斜眼望过去,一个七八岁梳着双鬟的小姑娘举着一个竹篮子撞入眼帘。小姑娘脸上大约是沾了煤烟,深一块浅一块的灰黑,可一双大眼睛里都是清澈莹亮的光。明诚在腰间摸着枪的手放了下来,冲小姑娘摇摇头:“这不是该你来的地方,快走吧。”
小姑娘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了,依旧抿了抿嘴笑着说了声:“谢谢先生。”
她是这戏院里的常客,知道二楼雅间是不让上来的,被看场子的阿大阿二抓到一顿打怕是逃不掉的。
明诚看着小姑娘退到楼梯口,才转过身去,心里一动,叫住她:“等等。”
小姑娘身子僵住了,有些害怕地转过来:“先生。”
明诚从篮子里捡了两根碧绿的莲蓬,掏出一块钱递过去:“够吗?”
小姑娘这回是真的吓到了:“太多了,先生。”
明诚笑笑:“那你再送我一串白兰花吧?”
小姑娘知道遇到好人了,忙解开手腕上的铁圈,挑了两串最好的白兰花,系在明诚第三颗扣子上:“谢谢先生,您是好人。祝您万事如意。”
明诚叮嘱道:“别再上来了,仔细被抓到。”
小姑娘嘻嘻一笑,抱着篮子“咚咚咚”跑下楼去了。
明诚又站回了包厢门口,右手捏着两根莲蓬背在身后。
戏台上,武生挑了个枪花,冲入万人敌阵中,一往无前。
明楼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不轻不重地放在桌上。
客人知道今天的对话到此就该结束了,站起来向主人辞别:“茶也吃过了,就不叨唠明先生看戏了。过两月阳澄湖的螃蟹肥了,再下帖子请明先生吃酒。”
明楼侧脸给了个浅浅的笑。
客人退出去时,礼帽在胸前轻轻挥动,向明诚行了个礼。明诚笑着点点头,算是回礼。
明楼朝明诚勾勾手:“藏了什么呢?”
明诚略有些尴尬,手伸出来:“莲蓬。”
明楼示意明诚坐下:“人都走了,就别立规矩了。”
明诚把花生毛豆倒进一个碟子里,空出来一只青瓷浅盘盛莲子。
明楼也不看戏了,只看明诚剥莲子。
明诚一双手骨节分明,手背薄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依稀可见,虎口处的趼子颜色略深,指尖处收了一个圆润的弧度,指甲修得整齐。明诚撕开莲蓬,里面露出大约十几颗青皮圆粒来。明诚在青皮上掐出一道指甲印,手指灵活地把莲子剥了出来。白莲子从明诚的手上滚进青瓷盘子里,“叮咚”作响。
明楼看着这手腕子,不及莲子白,不及青瓷润,可每一道细纹、血管的每一次跳动,都美得勾魂入魄。
拈了颗莲子入口,清甜后略有些苦味。莲子心苦,自小如此。
明楼随手喂了一颗进明诚嘴里:“记得你第一次吃莲蓬,还是我剥的。”
明诚低头专心剥莲子,没有回答。
明楼有些不满意:“你都不记得了?没良心。”
明诚微微抬头,撇了明楼一眼:“记得,我到明家的第二年。”
那年明镜在商场鏖战,因有明台母亲的事情在前,不敢将两个小的留在身边,让明楼把明台和明诚打包送回了苏州老宅。怕两个小的没人管束,便送去了族学里读四书五经。
明楼带着明镜的亲笔信和大包小包,把两个小的押送到了苏州。一路上,明台兴奋得一直爬在车窗上看,嘴里就没停过。
“大哥,那个是什么?是不是牛啊?”
“为什么这个牛有角,刚才那个就没有角?它们是俩公婆吗?”
“啊呀,外面有好多金子做的草!”
“那个鸟叫得好大声,好丑!”
“鱼!有鱼跳起来了!”
……
“有角的是水牛,没有角的是黄牛,它们做不了两公婆!”
“那不是金子做的草,是稻子熟了!”
“那个鸟是乌鸦!”
“要下雨了,鱼跳出来喘气。”
……
“明台你再不乖我就打你了,大姐不在,可没人救你!”
明楼威胁完明台,低头看看怀里安静的明诚:“阿诚,饿了没?”
小明诚摇摇头,往明楼怀里又蹭了蹭,把自己埋进大哥怀抱深处。
第二天是个台风天,明楼还是一大早把两小只弄起来,教家仆抱了明台,自己抱了明诚,去族学拜见老师。
族学设在明氏宗祠的跨院里,授课老师是家族中一位辈分极高的老先生,颇有些严厉。老先生考问了几句《大学》、《中庸》,又让两小只写了几个字,这才勉强点点头,说明天开始上学,不可迟到早退。
明楼道了谢,又去给祖宗上了香,这才领着小的告辞回家。
回家的路对于两个小孩子来说不算近。从宗祠出来向西有条小径,走上十分钟可以到明家。小径左手边是缓缓流淌的小河,右边是高低起伏的墙头,墙角处深深浅浅的青苔伴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向前伸展开来,像是看不到尽头。偶尔有一两簇雏菊,绽出几瓣鲜亮的鹅黄,明台高兴地挣开家仆的手,要去做采花人。
明楼停住脚步,静静听一处宅院里飘出的缠绵哀婉。
生和死,孤寒命。
有情人叫不出情人应。
为什么不唱出你可人名姓?
似俺孤魂独趁,待谁来叫唤俺一声。
不分明,无倒断,再消停。
……
明楼听得有些痴了,大夏天里浑身冷浸浸。这一刹,天地间没有了父母家族,没有了喜乐悲欢,没了家国故土,白茫茫一片,只余了自己。明楼恍惚着,甚至有些想不起自己的姓名,心里冷得发痛,一点点沉到水面下。
“哥哥,哥哥。”手里突然有了小小一点暖意,轻柔却坚定地握住明楼。
低头看,是明诚发白的脸。
“阿诚。”明楼把小团子抱在心口,暖暖的。
“哥哥,我害怕。”明诚在明楼耳边小声地说。
“怕什么?”明楼也小小声地问。
“我怕这条路,哥哥。”明诚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不怕的呀,哥哥小的时候也天天从这里走的。”明楼一下下顺着明诚的背抚摸着,“没事的。”
“我怕有鬼!”明诚不知道怎么冒出来这一句。
明楼哑然。小朋友的想象力实在是丰富,在明诚小朋友的脑海里,任何他害怕的未知,都叫有鬼。
明楼想了想,把明诚放下来,蹲在地上平视着明诚的眼睛:“阿诚,哥哥教你一个极厉害的法术,所有的鬼都打不过的,好不好?”
明诚睁大眼睛,点点头:“好!”
“呐,你害怕的时候,就在心里默念这句九字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明楼一字一字教得认真。
明诚磕磕绊绊念了几遍,哭丧着脸:“哥哥,我记不住。”
“不着急,哥哥多教你几遍,你就会了。”明楼哈哈一笑,抱起明诚,“咱们先回家吃饭、睡午觉,好不好?”
明诚点点头。
明台采了满满一捧雏菊,撞撞跌跌冲过来,把明楼撞了个趔趄:“大哥,阿诚哥,花花!”
明楼忍住打人的冲动,龇着牙笑:“真好看。”
回头冲家仆:“回去给他换身衣服。”
明台方才大概是跪在地上采的花,裤子上全是泥土,胸前则是青青绿绿的草叶,这身月白绸子夏装是没法要了。
“那九字真言管用吗?”明楼问。
明诚翻了个白眼:“大哥,你以后哄孩子别用那么难的咒语了。我到现在也没背下来。”
明楼奇道:“那你每天回家路上念的都是什么?”
家仆说,后来明诚不要人送,自己念着九字真言、拉着明台上下学,一次也没有迟到过。
明诚的耳朵发红,被问得急了,回答说:“我改成了自己记得住的九个字。”
“哪九个字?”
明诚抬起头来:“哥哥叫明楼,我叫明诚。”
明楼突然眼睛有点发烫。
那是明诚刚到明家后不久,明楼把小阿诚抱在怀里,教他写字:“哥哥叫明楼,你叫明诚。”
明楼、明诚四个大字并排落在宣纸上,相映成辉。
离开戏院时,明楼衣襟上也系了串白兰花。
明长官说,这叫偷香。
*爬上来说一句,虽然我每次都怼楼总,其实楼总对他和阿诚哥之间每一个重要的时刻发生的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情之一字,无人不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