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着病人的车队由各色车辆组成，打头的自然是傅筱庵的001号，后面跟着几辆小轿车、救护车，最后甚至是卡车。它们的到来打破了黑夜的平静，整个海军医院都为之忙碌起来。

       汪芙蕖被直接送进了手术室，其他病人陆续抵达后交由不同的大夫接诊，所有的空置病房都塞进了至少一到两个病人。医生对病人也做出了食物中毒的初步诊断，当务之急是洗胃，对毒物的判断可以同步进行。在洗胃的环节，一些狂躁的病人失去理智的拼命挣扎，误以为医生要加害自己，好几个医生护士都被挠了一脸血。护士长无可奈何向驻军求助，士官长刚开始不愿意帮忙，看到医生们实在忙不过来，这才调了一个排的士兵过来。

       真正的混乱是在病人家属闻讯赶来后爆发的。由于事发突然，医院没来得及对每个病人的姓名进行登记，官太太们哭哭啼啼、吵吵闹闹地穿梭在各个病房寻找自己的丈夫。往往是病人刚镇静下来，被推门进来的太太们一闹，又狂躁起来。有些太太不懂西医，看着护士拿着管子往自己先生嘴里、鼻子里捅，吓得扑过来撕扯护士医生。哭喊声、惨叫声在整个医院里回荡着，久久不曾平息。

       医生护士平日里接诊的多是有一定级别的日军官兵，以及有头有脸的日侨，哪里见过这种撒泼打滚的场面，都吓得哆哆嗦嗦，被逼到墙角。这些医生护士里有一半是日本人，另一半倒是中国人。对于不会说中文的医生护士，太太们还不敢下狠手，对上中国医生和护士，那就往死里打了。士官长这下也急了，除了出入口几个重要哨点留了必要的兵力，把所有人调集过来维持秩序。一番撕扯后，终于把太太们都推到一楼门诊大厅里。士兵们持枪组成人墙，不许太太们再靠近病房一步。

       同门诊大楼的混乱嘈杂不同，医院最东侧的生化楼非常安静。这是一栋三层小楼，平日用作化验室、抽血室，二楼是财务部和行政部的办公室，三楼有一个病理科化验室，已经闲置许久了。这栋楼离群索居地矗立在紧靠医院围墙的位置，围墙外是一片树林，出了树林便是黄浦江了。即便是白天，这里也非常安静，人迹罕至，更不用说晚上了。巡查的士兵每隔半个小时会路过一次，除此之外就再没人来。

       毒蝎小组开着车跟着刚才送病人的车队大摇大摆进了医院，趁乱潜入了夜色中。待士官长第二次把人调集过去，他们才得以摸黑靠近了生化楼。

       看着近在咫尺的小楼，明台心里有一种奇特的压抑感，无从解释却挥之不去。他犹豫了一下，示意郭骑云守住出口，自己跟于曼丽从外墙上一点点爬上了去。两人动作又轻又快，如壁虎一般爬上楼顶。于曼丽一个倒挂金钩，从楼顶翻进了楼道，就势一滚，隐身于黑暗中。明台也如法炮制，落在于曼丽身边。

       时近年底，残月无光，群星晦暗。黄浦江上风起云涌，不断有闪电在高高的云层上一闪而过，把走廊映照得忽明忽暗。走廊的路灯不知道是年久失修还是故意为之，只有尽头药房门前有一盏勉强泛出昏黄的灯光。两人望着走廊尽头精钢制成的大门，交换了一个眼神。走廊上一共有七扇窗户，于曼丽贴着外墙匍匐着爬过第一扇窗户，平安无事。她向明台比了个前进的手势，两人一前一后往前爬。他们俩尽可能压低身子，屏住呼吸，动作轻柔。往前爬本身就很耗费体力，容易大脑充血，当这个动作被刻意拉长后，体力消耗非常的明显。爬不到一半的路程，两人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两人终于爬到了第六扇窗户下，明台示意于曼丽停下来休息。于曼丽扭过脸来，明台没忍住笑了。于曼丽瞪着明台，明台伸手给她把脸上的灰往下擦。可被明台一擦，灰迹不减反增。明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上衣服上也全是灰，只好讪笑着放下手。

       “到那以后，你负责警戒，我来开锁。”明台低声说。

       于曼丽点点头，这回明台先往前爬了，他身上背着开锁的工具。于曼丽比明台落后半个身位，她刚爬到一半，余光扫到窗外树林中似乎有一点亮光。她出于本能一把摁住明台，整个人盖在明台背上。

       第一道惊雷炸响，在沉沉冬夜里发出不祥的警告。于曼丽半天没有动弹，明台用力翻过身，拖着于曼丽退回原地：“曼丽，曼丽！”

       于曼丽被巨大的后座力给震得头晕目眩，明台颤抖着摸到于曼丽后背，从她背包上抠出来一颗弹头，这才松了口气。

       “打到速降绳上了，等下咱们只能走楼梯了。”明台说。

       “明台，有狙击手，距离很远，在围墙外的树林里。就算郭骑云过去，也不可能干掉他。”于曼丽指指那盏灯，“那是特意给狙击手留的灯。”

       “这说明咱们来对地方了。”明台喉咙一紧，“如果今天进不去，就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我来做诱饵，你动作快点。”于曼丽挣扎着要往前爬，被明台一把按住。

“不行，你没看到吗，那是穿甲弹！外墙根本阻挡不了他！”明台摊开手，弹头上赫然涂着绿色涂料。

       “那怎么办？我们不能就这么放弃。”于曼丽急了。

       明台掏出手枪，拧上消音筒，抬手把灯给灭了。他俯下身继续往前爬，于曼丽一时来不及阻拦，只能看着他一点点爬到窗台位置。

       “铛”一声，子弹击中了明台的背包，于曼丽用尽全力把明台拖了回来。

       明台抬起满是灰尘的脸：“妈的，他不会有夜视设备吧？小日本真有钱！”

       “看来是的。”于曼丽近乎绝望地说。

       两人背靠着墙，喘着粗气，望着那扇大门，怎么也不死心。

       又一声惊雷炸响，后面跟着一串隆隆的雷声。

       “明台，有枪声！”于曼丽听着最后一声不太对劲，两人贴着墙往外看。

       树林里突然有光闪过，一下，两下，三下。

       “明台，是咱们的人！”于曼丽兴奋起来。

       “毒蛇还安排了人？”明台疑惑道。

       “不管怎么样，我们再试一次！”于曼丽这次不等明台反应过来，直接身形暴起，两三步跑过了走廊，直接贴到了大门上。

       于曼丽整个动作不可谓不快，但是一个有经验的狙击手还是可能在如此长的跑动中击中目标。然而，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整个世界仿佛除了雷声便只剩下明台和于曼丽两个人。

       明台这才放心地快跑过去，从背上卸下家伙开始撬门。

       不同于刚才的战战兢兢，两人几乎是唱着欢歌撬开了一道又一道保险装置。日本人似乎对于自己设置的狙击手和岗哨非常有信心，虽然整个屋子进行钢板加固，但是门锁却称不上复杂。明台不知道的是，日本人还在对这个仓库进行加固，如果他们再晚一个星期动手，这个仓库将装上最先进的保险装置，绝无可能从外部暴力破拆进入。

       费了半天劲终于进去后，明台有些失望。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三排置物架，目前只有中间一排摆放了一些小巧的金属药箱，各个都只有拳头大小。置物架栏杆上贴着活动标签，上面标记着奇怪的文字。

       “这是拉丁文，这个是什么梭菌？这个……哎呀我拉丁文不及格……算了算了，都给他搬走！”明台自暴自弃地说。

       于曼丽从背包里掏出巨大的防水布，手脚麻利地将药箱全部打包成两个包裹，一个背在自己身上，一个系在明台背上。两人小心地将门锁恢复了原状，顺着楼梯下到地面，居然通行无阻。

       郭骑云迎了上来：“有几辆车要出去，咱们混在里面走吧。”

       明台点点头：“走！”

       三人开着车混在太太们的车队里顺利地出了医院大门，守卫的士兵甚至没有进行任何盘查，想必是被折腾得不轻，只求这些太太们早点离开。

       医院外小树林里，明诚身披迷彩伪装趴在一颗巨大乔木上观察着小楼的动静。明台和于曼丽离开一个小时了，院里没有任何动静，看来日本人没有发现异样。明诚估算时间，毒蝎小组应该已经顺利撤走了。

       明诚顺着树干爬下来，树底下趴着一个人，那是被他一枪爆头的狙击手。他刚才趴的地方便是这名狙击手长期蹲守的哨位。此刻狙击手的身体已慢慢变冷，手里还紧紧握着自己的武器。明诚想了想，拖着尸体出了小树林，抬上自己的小船，趁着夜色把尸体抛入了黄浦江。狙击手的尸体到第二年春天才浮上来，这就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