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弟子规

       刚进家门明楼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往常这个时间,明台正满屋子乱窜,明诚追在他身后要抓他写作业,大姐一边接电话一边用眼神追着两个小的,生怕他俩磕着碰着。

       今天家里静悄悄的,明楼有些不习惯,喊阿香:“阿香,明台和阿诚还没回来吗?大小姐今晚回来吃饭吗?”

       阿香从厨房探出头来,最近她在跟着厨娘学做饭:“小少爷和阿诚哥都还没回来,大小姐刚才接了个电话出去了,回不回来吃饭不晓得呢。”

       明楼摆摆手,阿香便又缩回厨房忙去了。

       明楼放学后与同学打了一个小时的篮球,汗透了衣服。夏风吹干了大部分汗液,可腋下和脖子部分还黏在皮肤上。明楼决定先去洗个澡。

       洗完澡一身轻松,明楼坐在沙发上看起了报纸。黄埔军校第二期招生即将开始,首批毕业生大合影在纸上散发着油墨的清香。那些朝气蓬勃的脸庞和坚毅果敢的眼神像是有一种魔力,引得明楼心里那股热流又开始蠢蠢欲动。

怒潮澎湃

党旗飞舞

这是革命的黄埔

主义须贯彻

纪律莫放松

预备作奋斗的先锋

打条血路

引导被压迫民众

携着手

向前进

路不远

莫要惊

亲爱精诚

继续永守

发扬吾校精神

……

       明楼也不记得自己是在何时何地学会了黄埔军校校歌的,可自打听过一次,这歌和黄埔军校四个字便在心头萦绕不去。明楼默默地在心底高声唱诵着,一遍又一遍。

       听说那学校建在一个岛上,生活条件颇有些艰苦。可吃不得苦的人,将来如何能带兵打仗,如何能指望他“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呢?

       被黄埔军校吸引的学生大有人在,他们在课间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议论着,憧憬着军校里全新的生活。那里的年轻人有着铁血地意志,怀揣着报国梦,在烈日暴雨中操练,在泥浆草地上摸爬滚打。无数孱弱少年在那里脱去了身上的稚气,成长为铁骨铮铮的军人。他们像滚烫的岩浆,投身于革命的洪流中,即便是站立在人群中,也能散发出强大的力量。

       不少人背着家里填好了报名信,想各种办法攒路费,相邀一起出发。明楼的两个好友也在其中,他们已经买好了船票,准备坐船到福州,再转铁路去广州。他们谈论这些时并不避着明楼,可谁都没有问明楼是否同去。

       所有人都知道,明楼是不可能去参军的。

       起初明楼还能站在一旁听着,脸上配合着礼貌性的笑容,舌头底下压着苦涩滋味。时间一久,明楼就不愿再参与这样的对话,而好友也意识到有些不妥,下意识地避开了明楼。这样一来,明楼在学校里居然有些格格不入,每天形单影只地穿梭在教室间,整个人沉郁了不少。

       明楼的心思,好友不能感同身受,家中也无人可说,唯有自己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免得心里的念头翻了天。这几日他饭后都要默写《心经》,一遍一遍,直写到精气神都散了,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去睡觉。

       心魔不除,心经默写上多少遍也没有用。明楼叹了口气, 把报纸折了起来。

       门外车响,明镜一脸怒气领着两个小的走了进来,径直走到沙发边坐下。

       明楼对这场景简直太熟悉了,他一边给明镜倒茶一边问:“明台,你又闯什么祸了?看把大姐给气的。”

       “大哥,我没闯祸。是阿诚哥闯祸了,老师让大姐去学校……”明台梗着脖子反驳,看着大哥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声音也越来越小。

       明诚远远站着,重重的书包勒在肩膀上,压得他整个人都弓着。

       “大姐,阿诚……怎么了?”明楼还是不敢相信。

       “老师叫我去,说阿诚今天把一个同学打得流鼻血了。问他为什么打人,不说,怎么问也不说。”明镜气得拍桌子,“这死倔死倔的脾气,也不知道像谁!”

       “像我呗。”明楼笑嘻嘻地说,“大姐,都怪我没教好。您休息一会儿,该吃饭了。我领回屋教育,行吧?”

       明镜直叹气:“这孩子向来懂事,怎么今天就跟魔怔了一样?我看了那个同学,前襟上全是血,眼睛也肿了。我真没想到阿诚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临到了,明镜又拉住明楼:“阿诚多半是受了委屈才忍不住的,你好好问问,别动手啊!”

       明楼点点头:“大姐放心,我知道分寸。”

 

       “阿诚,为什么打人?”明楼把明诚身上的书包卸了下来,一面揉着他的肩膀一面问。

       “互相看不顺眼,就打起来了。”明诚身子僵硬得像一块铁板。

       “为什么互相看不顺眼?”明楼放开明诚,在沙发上坐下来。

       “不知道。”明诚盯着自己的脚尖,有些不耐烦地回答。

       明楼看着明诚这幅模样,觉得一股无明业火从背后徐徐升起。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明楼追问。

       “没意思。”明诚没有抬头,继续脸冲下站着。

       “你向来不爱与人争斗,为什么今天没有控制住?”明楼换了一种问法,“那个人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让你失控了?”

       “我就是想揍他。”明诚极快地回答道。

       明楼极力保持着冷静:“看来老师并没有冤枉你,你确实打了人。打人本就是不对的,你还是无缘无故地打了人。现在说什么你恐怕也听不进去,我先罚你抄十遍弟子规,没有抄完不许吃饭。”

       明诚低声应了一句“是”,直接走到书桌前坐了下来。

       明楼咬咬牙,推门出去了。

 

       没有在饭桌上看到明诚,明镜有些奇怪:“阿诚呢?怎么不来吃饭?”

       “他犯了错,我罚他抄写,没写完不许吃饭。”明楼给明镜夹了一筷子菜。

       “你要打要骂要罚,也不能不让他吃饭啊。阿诚身体弱,不吃饭哪里扛得住?你也太狠心了点。”明镜放下筷子,“明台,你把你阿诚哥叫出来吃饭。”

       明台赶紧扒了两口饭,站起来准备走,明楼开口道:“不许去。”

       明台不敢放肆,只好坐下,一脸哀求地望着明镜。

       “阿诚向来乖巧懂事,从来没有跟人动过手。这事肯定不是阿诚一个人的责任,他现在不愿意说,不代表他就不委屈。”明镜劝道。

       明楼直接打断了明镜的话:“大姐,我自有我的道理,您就别管了。”

       明镜看明楼这样子,知道他是动了真格的了,只好叹口气:“罢了罢了,总归是你养的孩子,爱怎么管就怎么管。你可别心疼!”

       明楼吃了几口放下碗:“我吃好了,大姐慢吃。”

       明镜冲着明楼的背景无奈地摇摇头,给明台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快点吃,吃完了大姐给你洗澡。”

       明台用力点点头。


        明楼推门进来时,明诚极快地擦了一把眼睛,低头继续写字。弟子规他早已烂熟于心,描红就不晓得描过多少遍。

       明楼静静地看明诚一个个字默写下去,越写字迹越乱,如他渐渐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我哪里罚得不对了?你讲出个道理来。若是有理,这处罚就作罢。”明楼硬声道。

       “大哥罚得没有错,是我不好。”明诚强忍着眼泪道。

       嘴上逞强,手却抖得厉害,“见人恶,即内省”,前三个字已经歪歪扭扭,后三个字却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了,只能搁下笔。明诚趴在桌上哭得后背一抽一抽地,肩胛骨如蝴蝶的双翼展开,脆弱得随时要随风而去。

       明楼心里烦躁,喝道:“你到底在闹什么别扭?明明犯了错,嘴上说自己错了,心里却不服。你再这样子,我不管你了。”

       明楼刚一扭身,就听到椅子被猛地推开发出的刺耳声音,背后一热,两只细细的胳膊圈在自己腰上,两只手死死扣在一起。

       “哥哥,别走,别丢下我。”明诚泣不成声,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把句子说完整,听得明楼心里狠狠疼起来。

       明楼拍拍明诚的手:“哥哥那里都不去,你别哭。”

       “你骗人,你明明要走了。”明诚放开明楼,跺着脚冲明楼吼道。

       “我……”明楼看着明诚手里的船票,有些难堪地避开了明诚的眼睛,“你从哪里翻出来的?”

       明诚不回答,死死攥着船票,眼泪一串串滚下来,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明楼掏出手帕给明诚擦眼泪:“阿诚,你要知道,人这一辈子很长,没有谁能陪谁从头走到尾。这一段,你遇见了一个人,走着走着,也许就散了。然后你会遇到其他的人,一起走,再分开。他们在你的人生里来了走了,你也在别人的人生里来来去去。所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就是这个意思。”

       明诚用力摇头:“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阿诚,大哥不会走,可是总有一天你会长大,到那时候咱们或许终将分离。”明楼抚摸着明诚哭的通红的脸,“大哥希望那个时候,你已经不需要别人的保护,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娶一个情投意合的女子,举案齐眉。”

       “我不要!”明诚推开明楼,“你要丢掉我,又为什么要捡我回来!”

       “谁说要丢掉你了,大哥只是说将来,”明楼苦笑道,“不是现在。”

       “将来也不要!大哥你不要丢下我,我会乖,我不闹,我会干很多很多活,我会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有用的人。大哥,你别丢下我好不好?”明诚哀哀地望着明楼,仿佛等待着明楼给他下达最后的审判。

       明楼望着眼前的小人,长叹一声,把那张船票一点点撕碎,扔进字纸篓里:“大哥答应你,哪里都不去,永远不会丢下你。你别哭了,好不好?”

       明诚抽抽噎噎地冲进明楼怀里,如收起爪牙的小兽,低声呜咽着。

       明楼把人抱紧,似乎对自己又似乎对明诚说:“咱们说好了,是一辈子。”

 

       第二天早上,明楼向明镜解释:“那个同学嘴里不干净,好编排些别人家的私事。阿诚比他学习好,受老师喜爱,他看得眼红,不知道从哪里打听了一些咱们家里的事情,便添油加醋地到处宣扬。阿诚听了气不过,这才动手打了他。”

       明镜一脸不以为意:“这上海滩那么大,编排我明镜的人有的是,一个比一个说得难听。咱们过咱们自己的日子,管他们说什么。你们啊,以后不管听到谁说什么,都不许跟人起冲突,更不能动手。听到没有?”

       三个男生点点头,明镜笑了:“快点吃,吃完了好去上学。”

 

       许多年后,明镜这句话变成了:“慢点吃,吃饱了再去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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