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的热水沿着鹅颈壶纤细的壶嘴拉出一道银色水线，于曼丽的腕子轻轻转动，水线落入滤杯中，深褐色的咖啡便淅淅沥沥漏下。咖啡正好装满了三个描金杯子，同方糖罐、黄油曲奇饼干一同挤在托盘里，于曼丽端着它们上了楼。

正在研究地图的明台和郭骑云闻到咖啡的香味都不由得抬起了头。明台嗜糖如命，夹了三块方糖才停手，嘴里叼了一块饼干。郭骑云最近也习惯了每天下午两点的这顿下午茶，端在手里浅浅啜了一口：“烫！”

于曼丽极快地笑了一下，伸着脖子瞧他们画的地图：“日本人和76号查到哪了？”

“这儿，还有这儿，虽然不是奔着咱们这个方向来的，可越来越近，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来敲门了。”郭骑云指着地图上一个个点连起来的箭头。

明台去拿第二块饼干：“街上都是暗哨，两个街口外增设了临时关卡，进来容易，出去难。”

于曼丽看了眼墙上的钟：“那位共党先生怕是不方便来拜访了。”

“电台短期内不能再用，咱们可能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和总部联系了。”郭骑云一口喝干了咖啡。

三个人陷入了沉默。

“静观其变吧。”明台也一饮而尽，“曼丽你看着楼下，我们俩继续在这里观察。”

于曼丽点点头，把饼干碟子放在明台面前：“有事叫我。”

 

“你俩那天闹别扭，是因为于曼丽发现你把药偷送出去了吧？”郭骑云伸直了腿，穿靴子的脚直接搭在了窗台上。

“嗯。”明台把饼干高高抛起，张开嘴去接。

“明台，你到底对于曼丽是怎么个意思？”郭骑云双手垫在脑袋后面，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什么怎么个意思，能有什么意思！”明台险些没接住。

“我又不瞎，于曼丽对你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你要是没那个意思，就别招她。她这个人其实挺轴的，认死理。”郭骑云认真地说。

“我说郭骑云，你怎么这么三八呀！”明台在郭骑云的逼视中叹了口气，“我没有别的想法，我不能让一个女孩子因为我死在刑场上。除此之外，我只想干点有意义的事情。”

“什么事情？”郭骑云嗤笑道。

“报国。”明台回答。

郭骑云突然笑不出来了，沉默了几秒钟，他说：“疯子没看错你。”

“郭教官，以后你能不能别像个媒婆一样？”明台拿起望远镜，嫌弃地踹郭骑云的凳子：“脚拿开！”

郭骑云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冲着明台的后脑勺挥了挥拳头。明台自然没看到，他从望远镜里仔细观察着附近的街道。街上行人不多，偶尔有一二辆黄包车跑过，几个孩子在屋檐下跳房子，险些撞到一个路过的孕妇。

“咱们幸亏开机晚，停电又及时，要不然这会儿鬼子已经到楼下了。”郭骑云转着铅笔说。他是个玩刀的高手，手上功夫了得，一只红蓝铅笔在他的指缝间穿梭自如，每当要掉下去时又翻滚了回到了掌心。

明台扭头看了几眼，说：“你这一手功夫用来变个魔术，肯定能大受女孩子欢迎。”

“嘁，变魔术哄女孩子那是你的套路。”郭骑云不屑道，“不过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也就于曼丽上你的当。”

明台突然一僵：“于曼丽！”

“楼下呢，你叫她干嘛？”郭骑云漫不经心地说。

明台抓起望远镜寻找方才那个孕妇，孩子们还在蹦蹦跳跳，可那孕妇早不见了。明台冲下楼去：“于曼丽，于曼丽！”

郭骑云终于觉出不对来，跟着下了楼：“怎么了，于曼丽！”

明台找遍了楼下每一个房间，于曼丽不在。

“人呢？！”郭骑云一叠声问，“于曼丽去哪了？”

“她带着那些药走了。”明台面前打开的暗格里空无一物。

郭骑云几乎魂飞魄散：“走了？她这是拿自己的命在打赌。”

明台把望远镜丢给郭骑云，解开领带，抓了件长衫往身上套。

“你干嘛呀？”郭骑云简直要疯了，“你发什么疯？外面他妈的全是日本人！”

“她带东西走，是怕连累我们，”明台眼里冒着火，“她想证明自己不怕死！我不能让她死，她是我的半条命！”

“你去哪找她，你知道她上哪去了吗？”郭骑云被明台一把推开，连退几步。

“目前不知道，我会在路上好好想想的。”明台把枪贴身藏好，不待郭骑云开口便推门而去。

郭骑云一拳把木抽屉砸了个洞。

 

特务们站在街角建筑物的阴影里，羡慕地看着几米外的阳光。南方的冬天又冷又湿，厚棉衣也无法完全抵挡住这刺骨的寒意。特务们搓着手跺着脚，还是在冷风中直哆嗦。有人掏出来一盒烟，几个人纷纷凑上来讨一根，大家在腾起的青烟中舒服地出了口气。

特务们点烟的功夫，一个孕妇扶着腰从阳光下缓步走过，伸手把脸上的碎发挽到耳后。特务陆大明正巧抬眼望见，捅捅边上的人：“看，这小娘们儿真俊。”

不知谁说了句荤话，几个人吃吃低笑，互相怼了两拳。

陆大明隐约觉得这女人在哪里见过，等他抬头再看，人已经不见了。

“大明哥，想什么呢？”同伴拿肩膀顶他。

“想小媳妇儿呗！”

大家哄一声笑起来。

陆大明脸色微微发白，一脚踩灭了香烟：“你们在这呆着，我出去一下。”

“你还真去找小媳妇儿啊？”

“刚才那个怀孕了，不能硬来！”

“你们知道个屁！”陆大明摸了摸腰上的枪，疾步朝孕妇消失的方向追去。

 

于曼丽上了辆黄包车，在阳光下眯了眯眼，把脖子上的头巾拉上来包住了头：“去苏州河。”

车夫脚步如飞：“太太，去苏州河哪啊？这河可长了。”

“见着河再说。”于曼丽靠进遮阳棚里。

陆大明追出来，四下空空如也。他沉着脸，扭头看见路边的西医诊所里护士正在接听病人电话，心里有了计较。

 

阿根蹲在文森特修车厂门口，一根根揪着面前的杂草。鼻涕在嘴边挂着，他也不擦一下。一道阴影从他脸上滑过，他傻傻看着一个仙女儿走了过去。

“黎先生。”孕妇扶着腰站在门槛外。

黎叔从汽车后站起来，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我婆婆病了，我男人不在家，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来求您帮帮忙。”小媳妇儿一开口眼泪就掉下来了。

齐雄同几位工友都探出头来，看她在门口哭得抽抽噎噎，纷纷向黎叔道：“黎叔，您有事就先走吧，这里有我们呢。”

“是啊是啊，您赶紧去吧。”

黎叔忙解了围裙，脱了套袖，走到门口同小媳妇儿说了两句，又折回来：“各位，不好意思啊，我借用下店里的车。门口那是我隔壁邻居，她婆婆病了，求我给送医院去。”

车场有一台备用轿车，平日里谁有事就背着老板开去用。大家哪有不答应的，打开车库门让黎叔把车开出去，接上那小媳妇儿就急吼吼走了。

 

黎叔车开得又快又稳，于曼丽扶着肚子坐在副驾驶上一言不发。

黎叔余光瞄见于曼丽线条凌厉的侧脸：“于小姐，我没有想到会是你把东西送过来。”

“谁送过来很重要吗？”于曼丽看着前方，“难道说你害怕了？”

黎叔笑笑：“我只是惊讶于你态度的改变，之前你并不相信我。”

于曼丽没有回答。

车子开到了虹口一处废弃的印刷厂，这里曾是中国最大的教科书印刷车间，生产出了华东地区八成的小学、中学课本。淞沪抗战中此处被日军飞机炸毁，变成了一片废墟。

车子在废墟中艰难地穿行，于曼丽在颠簸中紧紧护住肚子，黎叔歉意地向她道：“不好意思，马上就到了。”

车子最终在一处塌了一半的厂房前停下来，于曼丽敏锐地察觉到周围至少有四五把枪向自己瞄准，她的手伸向了后腰。

“跟我来。”黎叔先下了车，于曼丽跟在他身后慢慢走进了厂房里。

巨大的钢筋横梁塌了一半，歪歪扭扭地拖在地上，而另外一半则依旧坚挺地撑起了一方天地。地面上有两个尺寸巨大的水池，咕嘟冒着热气。

水池边搭着一个简易的板房，隐约可见里面有穿着白大褂的人在忙碌。里面的人听到动静迎了出来，为首的一个人女人于曼丽认得。

“苏医生，你好。”于曼丽向苏医生点头示意。

“于小姐，是你呀！”苏医生的目光落在于曼丽肚子上，“好久不见，你气色好多了。”

“于小姐把东西带来了。”黎叔插话道。

苏医生先是楞了一下，又笑起来：“我还以为……这日子也对不上啊！你跟我来。”

于曼丽迟疑了一下，大踏步跟着苏医生进了活动板房。

 

很快，于曼丽跟着苏医生从活动板房里出来，黎叔不在，两人于是站在水池边聊天。

“明台怎么样了？”苏医生忍不住问。

“他挺好的。”于曼丽回答。

“明台这孩子是我看着长起来的，我同他大姐是好朋友，又是他们家的家庭医生，所以我对于明台格外的关注。”苏医生含笑道，“你别见怪。”

于曼丽摇摇头，说：“明台身体很好，就是不能经常出门，他有些烦躁。”

苏医生笑得前仰后合：“这孩子从小就不安分，这么长时间不能出门，还不把他憋坏了，还好有你陪着他。”

“苏医生，你好像不高兴看到我和明台走得近。”于曼丽一针见血地说，“你是一个很有经验的医生，看到我的肚子居然慌了，忘了我们上次见面不过是一个月前，是不可能有五个月身孕的。”

苏医生脸上的笑容一顿，点点头：“于小姐的观察力非常敏锐。”

“你觉得是我勾引住了明台，让他加入了军统。”于曼丽问苏医生，“还是觉得，我配不上他？”

苏医生认真想了想：“我觉得你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于曼丽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苏医生，闪动着复杂的情绪：“哦。”

“于小姐，明台虽然幼年失恃，父亲不知所踪，可明家收养了他，给他上了族谱，当做亲生孩子养大。他从小生活条件优渥，学兼中西，交友广泛，是一个标准的大家少爷。”苏医生慢条斯理地分析，“我不知道你们用了什么办法让他加入了军统，但我知道他一直有一腔报国热血。眼下你们为了共同的目标走到了一起，可是于小姐，婚姻不是一场战役，也不是单方面的付出和献祭。它需要以势均力敌的爱情作为开端，方向一致的人生观和道德观搭建骨架，生活琐事堆垒起高墙，以及家族长辈的祝福和认可。这样的婚姻才能走得长远，开花结果，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于曼丽的脸色苍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是嘛。”

“于小姐，你爱他，可是他未必真的爱你，那不是男女之间的爱，夫妻之间的爱。”苏医生犹豫着把话说完，“明台给你的爱护并不是真正的爱情。”

于曼丽的嘴唇失了血色，颤抖着回答：“我知道。不过还是谢谢你，苏医生。”

苏医生低声道：“于小姐，很抱歉。”

于曼丽摇摇头，看着向二人走来的黎叔：“我要走了，有缘再见。”